安民
华人生活的地方，到了农历纪年的岁末，就是家家户户除旧布新、阖家团圆、祭祀祖先的日子。
每年的最后一个晚上，漂泊再远的游子，只要有一点点可能，都要想尽办法赶回来，与家人团聚。千百年来，这种浓烈的亲情，一直在中国人的血液里流淌。牛年春节将近，“就地过年”，成了留在异乡的人们，心中隐隐的痛。借用张文宏医生所言，宽慰一下自己，这“是为全国人民所作的一次贡献和慈善”，心里或会好受一些。
人们常说，家庭是社会构成的基础单元；那么和睦的家庭关系，则是整个社会安定的基石。一年一度的团圆饭，在国人心中，更有着一种特殊的象征意义。平时一年忙到头，年三十的晚上聚在一起，祖孙同堂，共叙天伦；年轻的下一代，感恩父母；家庭成员之间，互敬互爱。这顿团圆饭所承载的，不仅仅是家人团聚的喜悦，更是一份源自心灵深处的慰藉。
在南京读书的时候，有年寒假没有回家，几个同学相约，去下关码头协助执勤。一来通过勤工俭学，增加实践锻炼；二来可以挣点值勤费，作为下学期的补贴。本来说好，整个假期都不可以回去的，但分局领导看我们几个，来了以后干活很认真，工作很到位，年三十那天早上，通知我们去了值班室，交代几句以后，竟然破例让我们回去一下，哥几个眼睛一热，立马集体敬了个礼。第二天，也就是大年初一的下午，大伙都不约而同，提前回到了执勤的岗位。但那次回家吃的年夜饭，却是从上中学开始，出去读书的那么多年中，吃得最香，记忆最深刻的一次。
不同的地域，年夜饭的风俗，有着不同的表现形式。现在生活富庶了，不少人家，已不再满足本地过年，而是充分利用春节长假，早早地做好功课，每年选择一个地方，体验不同地区、不同民族，过年时候的风土人情。朋友圈晒出的，全是满满的节庆氛围。如果有心，做个积累，整理出来，一定很有意思。去年由于疫情，这样的喜庆的晒图，按下了暂停键，今年也还得缓一缓。不过正如玉康先生所说：“大风刮过又一春”，今天已是六九的第五天，春天的脚步，越来越近了。
在我们扬州，百姓人家大年三十的餐桌上，一定少不了四道蔬菜——炒豌豆苗、炒水芹菜、烧青菜、下粉丝。
作为淮扬菜之乡，为什么在大年三十，这个颇有仪式感的时间节点，家家户户的餐桌上，没有端上几道大菜硬菜，而是首先选择这四道，普普通通的家常蔬菜，作为年夜饭的必备菜品？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，这其间蕴藏的，是扬州人的智慧，是扬州饮食文化的包容。大道至简，在扬州人年夜饭的餐桌上，有了最直白的表述。
不要说在过去，就是现在，也不是所有的人家，都大富大贵；也不是所有的人家，都吃得起大鱼大肉。或许，钟鸣鼎食之家，早已厌倦了鱼肉的荤腥；但生活在底层的百姓，不得不为一个月能买几次荤菜，在作精打细算。“有钱没钱，都得过年。”过去在坊间，还有“年关”一说。贫穷的人家，过年更像过关。什么样的价值导向，能让所有的人家，尤其是让那些还未懂事的孩子们，都能有一种过年的仪式感，我们聪明的先人，在大年三十的餐桌上，安排了再普通不过的家常蔬菜。
至于为什么选择豌豆苗、水芹菜、青菜和粉丝，从表面上看，因为这些都是家常菜，价格不会太贵，上街就能买到，家里面经常做，口味一家老小都习惯，过年的饮食荤腥重，多吃点蔬菜，也有利于健康。在这些表象的背后，是我们的老祖宗，结合日常生活的感悟，赋予了它们一道道，不同的文化内涵。
豌豆，扬州人称之为“安豆”。炒安豆苗，喻示着一年到头安安稳稳。百姓人家，既不祈求大富大贵，更不奢望大红大紫，一辈子只求个平平安安。早些年，春晚推出的歌曲《常回家看看》，为什么能够传唱这么久，就是因为它唱出了寻常百姓的心声，歌词朴实，曲调舒缓，非常接地气。尤其是年迈的父母，看到在外奔波劳碌了一年的孩子，能够赶回来过春节，全家得以团圆，吃上母亲做的家常菜，这就是他们心中最大的幸福。去年春节前，网上流传一个小视频，几个不同的家庭里，看到事先没有打招呼，突然赶回来过年的孩子，亲人们瞬间变化的表情。那情不自禁的泪水和拥抱，刹那间融化了整个朋友圈。
豌豆原产地中海和中亚一带，当初算是一个舶来品，但经过长期的种植，早已土生土长，走上百姓日常的餐桌。其鲜嫩的茎稍、豆荚、青豆，均是倍受欢迎的淡季蔬菜。豌豆性味甘平，有和中下气、利小便、解疮*的功效，且富含维生素C，可有效预防牙龈出血，还可防感冒，看来百姓人家吃它，祈求佑护一家老小的平平安安，是有一定科学道理的。
真是巧得很，芹菜的原产地，竟然与豌豆差不多，在地中海沿岸的沼泽地带，汉代传入我国。不过芹菜有旱芹和水芹之分，李时珍在他的《本草纲目》中，曾有这样的记述：“芹有水芹和旱芹，水芹生于江湖陂泽之涯，旱芹生平地。”我们三十晚上吃的，一般都是水芹，最通常的做法，是水芹炒百叶。“芹”通“勤”，除夕之夜吃水芹，意指在新的一年里，上学的孩子会更勤奋，工作的人们会更勤劳，家庭主妇们会更勤快。除此之外，吃芹菜还有一层特别的含义，由于水芹是管状中空的，在三十晚上这个特殊的时节，还得讨个口彩，叫着“路路通”，喻义在新的一年，全家人路路顺畅，事事顺心，日子过得像芝麻开花节节高。
青菜，是百姓餐桌上最普通，也是出勤率最高的一道菜。既然一年到头都会吃，那么三十晚上，为什么还会刻意上这道菜呢？原因依然是为了图个口彩，喻义为“清清爽爽”。民间有句俗话：“有钱没钱，干干净净过年。”进了腊月门，家里的女主人就开始忙活了，送灶以后掸尘、擦案、扫屋，将家里面收拾得四面光。人也要清清爽爽，尽管身上不是绫罗绸缎，粗麻布衣也要洗得干干净净，熨得平平整整，穿得舒舒服服。这个时候再吃上一回青菜，新的一年也就更加清爽了。民间有句俗话：“九天的青菜赛羊肉”，说的是交冬数九以后的青菜，要比其它季节的更好吃，尤其的重霜打了之后，或是从雪肚里铲回来的青菜，下锅即烂，入口绵软，还有一丝甜尾子，是冬季餐桌上的首选。也有人家用青菜烧豆腐，取的是一句俗语：“鱼生火，肉生痰，青菜豆腐保平安。”
在过去那段艰难的岁月，百姓人家，鱼肉是很少进门的，而豆腐作为最常见的豆制品，虽然不是很起眼，却是补充营养的好帮手，因此民间有“吃肉不如吃豆腐，既省钱又滋补”的说法。青菜富含维生素，豆腐里氨基酸和蛋白质的含量很高，素有“植物肉”之称，而且消化吸收率达95%以上。到而今，它又符合人们饮食清淡的需求，自然成了百姓餐桌上的常客，三十晚上更是不可或缺。
同样，粉丝在街头的小吃、百姓的餐桌上也很常见，是一种用绿豆、红薯淀粉等做成的丝状食品，用筷子叉起来，会拖得很长。这时候吃它，被喻为“常（长）常（长）理事”，意在新一年的各项工作，能够做得井井有条。我们这一带的粉丝多是绿豆粉，因为绿豆中的直链淀粉最多，看上去晶莹剔透，煮时不易粐汤，口感最为滑腻。粉丝的营养成分主要是碳水化合物、膳食纤维、蛋白质、烟酸和钙、镁、铁、钾、磷、钠等矿物质，有良好的附味性，它能吸收各种鲜美汤料的味道。三十晚上做的时候，一般都是用高汤下粉丝，不再添加其它配料，煮透起锅时，洒上一把青蒜花，既增色、又添香，看似平常，骨子里是一种讲究。
平常的日子，总是美好的。这四道家常菜，既是为本年度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，更是对来年的期盼与希冀。上桌以后，无论大人小孩，每道菜都要吃一点。在每个人的心底，都增加一份，对最普通食材的敬畏。餐饮文化的构成，有许多不同的方面，但其中最基础的，就是来自百姓餐桌上的点点滴滴。人们已习惯将一方水土的所产，视为一家老小身心的庇护。这份千百年来，积淀的浓稠情感，不仅停驻在安身立命的世俗层面，更是抵达了与其精神气质相契合的灵*家园。有言之教谓之训，无言之教谓之风。父母平时的言行举止，日常生活的点滴感悟，对孩子们来说，便是最好的家训家风。尤其是在大年三十，这么一个年关岁底的节点时刻，还是需要一定的仪式感。
“天地者，生之本也；先祖者，类之本也。”随着岁月的更迭，尽管有好多人家，省去了祭祖的环节，但在那些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岁月，尚且没有丢弃这些最基本的传承。现在，家家户户的生活好了，让这些饱含乡土文化的习俗世代相传，让俭朴的家风渗入年轻人的血液，是我们每个人的责任。
